卡内基梅隆大学数学系副教授罗博深。

未来不是人与人的竞争，而是人如何学会与人工智能共存。

撰文：周平湖

来源：《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当地时间7月22日，在第65届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IMO）上，美国队6名参赛选手以五金一银，总分192分的成绩获得团体第一。这是美国队10年来第5次夺冠。

美国队之所以表现如此出色，除了大量华裔选手入选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从2013年起，换了华人主教练罗博深，这5个团队第一全是由他带队获得的。

我们就此访问了这位传奇主教练，探寻美国队迅速崛起的秘密以及他个人对数学教育、对奥数竞赛的理解。

启蒙

罗博深是二代美国华人，父亲罗伟贤是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统计学专业教授，母亲李月娥曾是新加坡一所高中的数学老师。

20世纪70年代，他的父母来到美国，父亲开始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博士学位。这段时间里，罗博深和弟弟妹妹相继出生。一开始，一家人并没有打算留在美国，罗伟贤找了一些新加坡学校的教材和资料，让兄妹三人跟新加坡的孩子同步学习。这样的话，即使有一天回到新加坡，他们也跟得上学校的课程。

新加坡数学课程的难度一直是世界顶尖的，得益于此，罗博深在数学上的能力比美国公立学校里的同龄人超前几年。大概在小学三年级前，罗博深一直按父母教的方法学数学。“那是一种非常东方式的学习方法，即通过演练大量的习题来提高做题能力。”罗博深说。

到了初中，罗博深开始参加Mathcounts数学竞赛，发现自己确实有数学天赋。

Mathcounts是美国最有影响力的数学竞赛，很多学生都希望在这项比赛中拿到名次，方便申请大学。“但我参赛并不是为了升重点高中或考名牌大学，真正吸引我的是竞赛中的竞争氛围，它完全符合我的三个兴趣点：人、挑战、思考。”

刚开始参加竞赛时，罗博深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也不是很看重名次，但出乎意料的是，在正式参赛的第一年里，他一路顺利晋级，从校级、市级、州级到国家级。不断晋级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难题，更多的优秀教练，他对数学的理解也不断加 深。

进入高中之后，罗博深开始参加由美国数学协会组织的美国数学竞赛（AMC）。

与中国奥赛队的选拔机制类似，美国奥赛队的学生先后经历过至少三次大型考试选拔。由美国数学协会举办的AMC系列考试扮演着筛选IMO参赛者的角色。AMC每年从近20万参赛者中筛选出约30位学生进入美国奥数训练营（MOP），并从中挑选出6名学生组成IMO国家队，代表美国参加国际数学奥赛。

罗博深用了一整年的时间攻克各种难题，最终成功晋级，进入美国奥数训练营。这段经历让他终身受益。

“受到其他同学的熏陶，我也学习了各种创新方法，深受启发，构建了一套自己特有的数学思维模式。我当时并没有察觉，这种创造性的思考过程其实就是数学学术研究的雏形。”罗博深说。

1999年，在罗马尼亚举办的IMO上，罗博深为美国队赢得了一枚银牌。

不刷题，不押题

高中毕业后，罗博深同时拿到了麻省理工和加州理工的录取通知书。“我之前并没有听说过加州理工，只是听一个朋友说加州理工有奖学金，这笔钱对我的家庭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于是我就去了加州理工。”罗博深说。

加州理工是个很小的学校，师生比例非常高，罗博深很适应这里的环境，但偶尔也会想起自己在IMO打拼的时刻。“在我参加的那届IMO上，我在6位美国队员中排名第五，这个成绩并不那么理想，我一度以为自己跟美国奥数训练营的缘分到此为止了，然而，人生就是一系列小概率事件的连锁反 应。”

2002年，美国奥数训练营大幅扩张，从30人增加到180人，急需补充师资。他们从各大学招募助教，罗博深成为最后一位加入助教团的幸运儿。在给训练营的学生上课时，罗博深常常换位思考：如果换作是自己，会想要怎样的课堂体验。这段经历让罗博深完善了自己的奥数教育理念。

每年训练营的最后一周，学生们都要投票选出最佳老师。罗博深惊讶地看到自己赢得了这一称号，“我听到了教育这个职业对我的强烈召唤”。

2018年，罗博深（前排右二） 带领美国奥数队参加IMO获得团体第一名。（受访者供图）

2009年底，罗博深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获得数学博士学位后，开始在卡内基梅隆大学（CMU）数学系任教，并于2015年从助理教授晋升为副教授。次年，他获得了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颁发的“杰出青年教授奖”。

在学术上突飞猛进的他并没有忘记奥数教育。

2013年，哥伦比亚国际奥数竞赛前夕，罗博深接到美国数学协会行政主管的电话，问他是否愿意接受美国队主教练的职位。当时，美国队正处于低谷，罗博深接手后成绩很可能继续下滑。

“我在乎的不是IMO团队排名，而是这些前来参加培训的学生们能否在二十多年后真正取得成功，他们中有多少人因为对人类文明进步发展作出贡献而登上报纸头条。”罗博深说。

接手美国队之后，罗博深告诉选手，他不倡导刷题，不会带学生们去做以前的国际奥数题目，而是希望他们能够学习超越高中和竞赛水平的数学知识，开阔眼界，促进他们的全面发展。

罗博深邀请了大学教授来指导这些高中生进行数学研究，用做研究的方式，教授他们全新的数学知识。“这样的安排正是来自我求学时的感悟，用探索的方式去学习，孩子们学到的知识就会是自己的，他们后来很多都在数学上做出了成绩。我们能够连续夺冠，也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去考虑做那些大家都能准备到的题目，而是挖得更深。”

2013年，美国队获得了第三名；2014年，美国队获得了第二名。在罗博深的带领下，美国队成绩稳步上升。

2015年，罗博深接手美国队主教练的第三年，美国奥数训练营从长期驻扎的内布拉斯加大学转到罗博深的主场卡内基梅隆大学。在罗博深的提议下，美国数学协会从世界各地邀请了20名来自10个国家的非美国籍奥数竞赛选手前来与美国队一起学习，参加训练营。实践证明，这个举动非常重 要。

罗博深对学生说，要忘掉这是一场多个国家6人代表队的群雄角逐，鼓励他们好好相处、保持友谊，将彼此视为合作者。

这次集训让美国队员受益匪浅。那年7月，美国队在第56届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上夺得团体冠军。这是美国自1994年以来首次获得第一，让美国社会重新关注奥数，关注数学。

夺冠后，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请罗博深带队访问了白宫。当时宣布参选总统的希拉里·克林顿也发来了贺信。这几乎是NBA总冠军的待遇，而之前奥数一向被美国人认为是Nerd（书呆子）才去搞的项目。

随后，罗博深带队在2016年、2018年和2019年3次夺得团体总分第一，美国各地都出现了奥数辅导班、奥数训练营，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不过，赞扬之余也有些杂音。由于美国奥数队中有着不少亚裔选手，不少美国媒体和个人都质疑他们是否能代表美国。

“这本质上是第二代华人是否得到认可的问题，我的队员们都是第二代华人，”罗博深说，“第一代华人来到美国，最重要的考虑是如何留下。第二代的目的则完全不同，他们最反感的就是路上有人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罗博深称自己经常碰到这种恶意发问。“这是二代华人最大的痛点，得不到认可，包括在奥数队的成绩也被质疑。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让大家都认识到：华人来了，是让这个地方变得更好，给这个地方带来荣誉，包括体育、奥数。”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罗博深不仅为数学天才辅导功课，带队获得冠军，还为美国偏远地区的贫困学生提供免费的数学课，“我现在带着很多人做这 事”。

AI时代的奥数

2024年，因为任期已满，罗博深离开了美国队总教练的职位，但由于新任总教练对于队伍不是很熟悉，在美国数学协会的要求下，罗博深以顾问的名义，率队参加了这一届IMO，并夺得了团体总分第一。这是美国队10年来第5个冠军，总成绩与中国队平分秋色。这届比赛之后，罗博深将逐渐淡出美国奥数队，专注于AI时代的数学教育。

在今年的IMO上，谷歌的两个AI模型一共做出了4道题目，获得28分，距离金牌分数线只有一步之遥（29分），震惊了世界。

“每次IMO出现的试题都要保证是新鲜的，所有总教练都没见过。对于这样的题目，AI居然也能解出来，这意味着AI很快就能自己解开全新的难题了。我相信包括黎曼猜想这样困扰人类多年的难题也将会被AI解决，我认为自己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这一幕。”

在罗博深看来，很快人类的问题就不是如何解决数学难题，而是如何尽快理解AI数学。“为什么现在我就到处走，告诉大家必须快速提高人类的能力，因为如果全世界的人类不快速提高自己的能力，几十年之后我们就跟不上计算机做的东西了。”

所以，罗博深觉得现在的目标不能仅仅是奥数。 “我们要培养学生去学会做那些真的需要有创造力的东西。未来不是人与人的竞争，而是人如何学会与人工智能共存。”

来源：看天下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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