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写作之中:与契诃夫一同磨砺民族志技艺》,[美]基伦·纳拉扬 著,淡豹译,薄荷实验|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出版
这是一本将民族志研读与创意写作巧妙并置的指南。通过对写作大师契诃夫《萨哈林旅行记》以及诸多民族志文本的细致分析,本书展示了如何用敏锐的观察力、精细的叙事技巧、充满共情的描写,来捕捉和呈现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人类经验。更为宝贵的是,作者基伦·纳拉扬还分享了自己作为人类学家和作家的经历,这也使本书成为集写作指南、传记和文学分析于一体的有趣文本,展现了一种对民族志写作生动而充满新意的探索。
贯穿全书的还有大量写作建议和练习,涵盖了故事、理论、地点、人物、声音、自我等主题。从民族志写作者到创意写作、非虚构写作者,再到一般意义上的写作者,都能从本书中获得一种文本建构的实用技艺,将创造力、文学性与学术严谨完美结合。
>>内文选读:
培养独属于自己的声音
“声音”不仅指口头语言;它还意味着读者能够感知到书面文字背后存在着可交流的对象。你甚至不需要使用“我”这个字,或明确介绍自己,词语的选择、顺序和节奏本身就意味着存在一位持续的见证者、评估者。
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声音”不同,有些文字会吸引注意力,让人情不自禁地向下阅读。有的作品看起来就像吞吞吐吐的咕哝、机械的复读、堆砌有声望的名字以及概念的符咒一样不吸引人。
契诃夫曾说过:“小狗不应该因为有大狗的存在而慌乱不安,所有的狗都应该大声叫——就按上帝给的嗓门大声叫好了。”契诃夫还鼓励另一位作家,伊万·蒲宁继续写作,无论其他人——比如莫泊桑,其小说契诃夫非常钦佩——展现出多么令人眼花缭乱的才华。(契诃夫敦促蒲宁每天都要写作,并以专业的态度对待写作;蒲宁后来成了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人。)
这种以天生的声音“大声叫”的想法可能暗示了一种信念,即作家只有一种声音;但是,话又说回来,契诃夫写了那么多信给其他作家,提出批评与支持,这肯定说明他同时相信一个人的“叫声”可以有所改善。作家塔·利·谢普金娜–库帕尔尼克——她曾与契诃夫有同一位情人,美丽的女演员莉季娅·亚沃尔斯卡娅——回忆:“他善于满怀兴趣地、深表同情地对待别人的哪怕是最平凡的创作。”他给了她不少建议,比如“热爱自己的人物,但任何时候不要把这一点大声说出来”,以及“要避免用那些‘现成的词句’和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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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遇到的人——通常是女性——会告诉我她丢失了自己的声音。她会说,这并不意味着她完全不会写作。根据她的年龄,她可能已经成功地写过学期论文、报告、学位论文,甚至一两本书……但她会说,那感觉不像是她的声音。她是以一种她曾经学过的安全的方式写作,而过了一段时间后,她记不起还有其他写作方式了。她乐意完成我建议的那种练习,但她会说,把毫无保留、毫无防备的作品分享出来,她会觉得有风险。随着我们的谈话继续,我通常会了解到,很久以前,她曾写过日记、诗歌、小说。她很想用她自己的声音再次写作,展现真正的自己,但现在……这似乎有点吓人。
恐惧压扁了声音。专业训练压平了声音可能具有的色泽与范围。太多的外在要求阻碍声音流畅淌出,它埋藏在地下如此之深,你可能会忘记它的存在。那么,作为一名写作者,如何才能既忠于自己,又兼顾生活中涉及他人期望和要求的所有复杂情况呢?在接受谋生培训和应对要保住一份工作带来的持续挑战的同时,如何保持自己的声音?
当我开始思考如何写关于声音的篇章时,我想知道受过专业训练的歌唱家的见解是否会有帮助。我想起了希拉·达尔,她是一位印度斯坦古典音乐歌唱家,也是一位充满活力、魅力四射的写作者。我热爱她的著作《咖喱羊腿肉:来自音乐生涯的故事》,不仅因为它向我这样的读者介绍了印度斯坦音乐与音乐家,还因为书中她那热情而富有同情心的声音。在书的绪论部分,达尔解释了为何多年来她都会向朋友讲述和复述某些故事,因为“如果我可以分享美好的事情,那么美好的事情对我来说会变得更加美好,而可怕的事情也会更容易忍受一点”。朋友们敦促她写下这些故事,在这样做的过程中,她发现“文字在我脑海中展开画面的感觉就像唱歌一样。它把我带到的那个在脑海和心中所占据的位置,恰恰也是音乐的表现手法引领我到达的那个位置”。她继续描述:
对我来说,理想的歌唱动作意味着承认并强化我自己的身份,同时以一种古老的音乐语言规定的严谨方式传达出去。这个理想并非总能实现,但当它实现时,我的音乐话语不可避免地带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的滋味,以及我所经历过的所有情感景观的味道。我祖父胡须的触感,我儿时家中潮湿地下室的气味,我的音乐老师烹饪的香气……
这个令人回味的段落还在继续,开启了书的其余章节即将详细阐述的许多时刻。达尔将她的音乐声音和她的写作声音联系起来,提出了我认为能够发展一个人的声音的三个潜在步骤:第一,找到认识自我的方法;第二,以细心的实践加深这种认识;第三,在所选择的表现手法之内,积累知识、技能和多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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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作家该如何面对这一切?要认清自我,就需要留出时间,向内看。达尔的一位老师,喜好华丽修辞的长者普兰·纳特坚持认为,“你必须首先聆听自己的呼吸,然后聆听它所体现的自我”。当德里其他老师的学生扬帆前行,学习拉格(印度的一种传统音乐曲调)和作曲时,长者普兰·纳特坚持主张达尔需要首先找到自己的声音,在传统的清晨练习中,只唱一个音符——shadaja或sā。她在书中原样引用了他的建议:
开始唱你的音符,用呼吸在寂静中画出一条声音线。把它想象成一支光做成的铅笔。如果它动摇了,扭曲了,丢了它,重新开始。你必须一辈子都这样做,每天都要这样做好几个小时,直到你能画出一条完美的声音线。慢慢地,这条线将在你的感知中更加立体,你会觉得它像一条有中间区域、有两侧的宽带。这个……练习会赋予你保持音调的能力,这也意味着不跑调。音调不是一个点,而是一块有待探索的旋律区域。
这段话我一读再读,把那条完美的声音线想象成开放的沟通之流。只有在不断强化对自我的认识的同时,坚持不懈地实践,才能让一条线扩展为一块“有待探索的区域”。这位印度斯坦的古典歌手对声音的孤身探索让我联想到,写作者为了让外界需求不至于影响自己的写作时间,也会建立各种各样的写作习惯。每位写作者都有自己的练习方法,我将在本书的后记“为活着而写作”中详细阐述。对我自己而言,最有效的做法是尝试每天早上在笔记本上至少手写一页,任何主题都可以。我并不总能做到这一点,但最重要的是,它给了我一种与自己在一起的方式。我发现这种孤独的、内省的写作练习能帮助我整理想法、图像、感受、故事。寻找词语去描述每天内心的波澜起伏,甚至混乱的主题变奏,能帮助我更加灵活、自信地完成面向外界的写作,毕竟,向外的写作是一种面对他人的表演。
作者:基伦·纳拉扬
文:基伦·纳拉扬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